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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扇乍开的门

2000-03-23 来源:光明日报 彭 程 我有话说

1975年,我12岁。那个秋天,我读到了一本书,一本让我终生难忘的书,高尔基的小说《在人间》。

我当时刚刚上初中一年级,在冀东南平原上一个小县城里。从小学时对课外书的迷恋进一步发展,书呆子的脾性已经基本显露了,曾发生过全家人故意围着我吃西瓜——那时这可不是常有的事情——而我读书入迷浑然不觉的趣闻。但那时可读的东西太少,像《小英雄雨来》、《向阳院的故事》、《渔岛怒潮》等,都不知看了多少遍。

一天到一个姓郭的同学家里玩,他爸爸是个医生,有一纸箱医学书,其中夹着一本纸页发黄的书,封面、封底连同扉页都已经没有了,不知道是哪年出版的,但肯定是多年前,因为书里都是繁体字。好在内文还算完整,我翻了翻,就判断这是高尔基的《在人间》,因为那本同名连环画我差不多已经翻烂了。记得当时我的第一个想法是,连环画是不全的,肯定遗漏了许多故事,因为这本书要厚得多。我把它借回了家。

但实际上,我并没有读到更多的故事,然而它给予我远比一个精彩的故事更多的东西。连环画里那些不能够再简单的画面和文字解说,到了小说中,变得丰富而细致,意味深长。和连环画比,它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东西。它让我看到两个字——生活。当然,这是我以后才有能力做出的概括。在当时,在我能够理解它的内容之前,它首先是诉诸我的感受,让我意识到生活里有那么多神秘、深奥、复杂、难以表达的东西。小说写了许多人物,脾气暴躁但心地善良的厨师,被称为玛尔戈王后的多情的寡妇,圣像作坊里的工匠们,每个人都有一大堆想法和见解,复杂有趣,充满矛盾,不像我当时读的其他书,要么是好人,要么就是坏人,一清二楚。还有大量的风景描写,夏日伏尔加河畔树林草场的风光,飘荡在积雪覆盖的屋顶上的忧郁的教堂钟声,等等。所有这些,都是当时我能够读到的书中所没有的东西,深深地吸引了我。

许多年后,我读到高尔基的一篇文章,他谈到早年在阁楼里读福楼拜一个短篇作品时的惊愕,好几次把书页对着光亮细看,以为里面有魔法。当时我也是一种类似的感觉。它让我朦胧地意识到,生活原来并不仅仅是我熟悉的那种,而是广阔得多,也复杂得多。不但如此,它还让我想到,即使我身处其中的那种平淡单调的生活中,其实也有着不寻常的、意味无穷的内容,只要你去关心,去观察,去想。我试着这样做了,果然感觉不同。譬如,一同玩耍的小伙伴们,每次见到那个十分窝囊、经常到城外妻子坟地伫立哭泣的磨刀匠,都要扯开嗓子齐声喊“神经病、想老婆”,我也曾是其中一员,但自从读了书,我开始同情、怜悯他,并阻止了伙伴们继续取笑他;走在县城狭窄的街道上,望着旁边窗口透出的因电力不足而显得黯黄的灯光,有时我也像书中主人公那样想: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、过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?

有一种书将自己同其他书区别开来。虽然由于机缘不同,对不同的人它可以有不同的名字。对于懵懂痴的我,仅仅是由于这本书,一切和过去不同了。那是一扇开了一条缝隙的门,给我窥见一个阔大的世界。是一道持久的闪电,什么被遮蔽的东西给照亮了。

这本书成为我个人情感成长史上的一个标记。它让我借助字典,在很短时间内认识了大量繁体字,更让我第一次认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学。我太喜欢这本书了,一直拖延着不肯还,到后来实在没办法,我一咬牙,答应了对方提出的条件,用一顶绿色的确良军帽换回了这本书,那可是当时少年们做梦都想得到的宝贝。这大出对方意料,怕我反悔,马上用圆珠笔在军帽内檐写上自己的名字。

书一年后丢失在为躲避地震搭建的窝棚里了,内容却深藏在心底。又过了四年,踏进大学校门的第一个学期,我在校园外专卖古旧书的海淀中国书店,买到了当年我看过的那本书。我这才知道,那是由楼适夷先生翻译、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的版本。毕业后几经搬迁,书籍散失,记忆中这本书买过不下三次,如今立在书柜里的,是收录在《高尔基文集》第十五卷中的译本。现在,我的年龄已经三倍于当年初读时,阅读过的作品更是难以计数,有不少从名声到影响都远过于它,但这些都难以动摇、取代它在我心中的位置。不久前的一次匆匆的翻阅,依然让我激动不已。这是文学的魔力,它穿越时空传递至今,犹如初恋的香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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